没有实验设备,没有实验室,没有可供试验的动物……这一切都难不倒李连达。他四处找人,借来有关实验设备,然后骑着自行车买来几只兔子做试验。
医院里有人向领导打“小报告”,说李连达胆大妄为,居然敢杀兔子,而且还不止一只。还有人说,李连达这是在变相消灭中医,想要把中医药变成西医西药。
李连达在办公室接受本报记者采访。 姜天海摄
他的从业经历多次转向,从西医大夫到中医药专家,从儿科医生到药理学者。
他首先建立起“中药药效学评价标准及技术规范”,使我国中药研究与新药审评走上标准化、规范化及现代化发展的新阶段。
他与中国科学院院士陈可冀共同领衔的“血瘀症与活血化瘀研究”,至今仍然是中医界唯一获得国家科技进步奖一等奖的成果。
针对社会热点事件,他敢讲真话勇于发言,尽管某些观点颇有争议。
他,就是中国工程院院士、中国中医科学院首席研究员李连达。
近日,《中国科学报》记者前往西苑医院,试图全面还原这位中医药理学专家的“医道人生”。
医药世家
与世界最大的皇家园林颐和园比邻而建的这家大型综合性中医医院,路边几栋青灰色建筑分外显眼。
炎炎夏日,西苑医院新门诊楼前,挤满了全国各地慕名前来就诊的患者。
1956年,距该院成立不到一年的时间,刚刚大学毕业、面带青涩的青年李连达走进这所医院的大门。没有人想到,他在这一待就是57年。
办公室内,除了一墙书架,几乎别无他物。在与记者的交谈中,李连达敞开胸怀,开始讲述自己的年少时光。
1934年,李连达诞生于一个医学世家,祖父是一名老中医,父母都是西医。
他之所以选择从医,与少年时父母的影响关系很大。
那时,医生的社会地位高,很受人尊重。少年李连达经常看到形形色色的病人前来就医。每当治好一个病人,父母都会特别高兴,“父母之间永恒的话题就是治病救人”。
包括李连达在内,李家的9个兄弟姐妹有7个学医。“所以我经常开玩笑,我们家这7个兄弟姐妹,再加上配偶、子女,大概够综合医院的编制了,各科都全了。”李连达笑言。
李连达坚信“勤能补拙是良训,一分辛苦一分才”,也许自己不是最优秀的,但一定要通过扎扎实实地学习,刻苦努力实现自己的梦想。
1951年,李连达如愿考入北京大学医学院(现北京大学医学部),跨入了他向往已久的“神圣医学殿堂”。 “当时大学的录取率是16个人中取1个,比现在激烈多了。”
进入大学,李连达感受到了巨大的压力。当时在北京大学医学院有几位声望卓著的医学大师,学风都很严谨。
“当时有一位马文昭教授,治学态度非常认真,都八十岁了,节假日也不休息,一定待在图书馆里。他总是盯着显微镜作研究,眼睫毛都不知道磨坏了多少台显微镜。”李连达跟记者讲起当年的求学故事。
有师如此,弟子也不敢懈怠。
不仅学习艰苦,李连达和同学还要面临被淘汰的压力:“一旦考试有两门不及格,就让直接走人。”
李连达坚持了下来,大五分科时,他选择了儿科,因为“从学生时代开始,就喜欢小孩子”。
从西医到中医
上世纪四五十年代,中医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,很不受重视。即便在医学院,很多同学也都不愿意从事中医工作。
在毕业分配时,学校征询学生意见,尽管学的是西医,但李连达还是表示自己愿意转向中医,“当时我觉得,只要能治病救人就可以,没想太多”。于是,他被分配到西苑医院,在儿科工作。
李连达所在的班级有150多人,毕业分配到中医院的只有4人,“最后还跑了两个,都干西医去了”。
工作期间,李连达积极响应国家号召的“西医学习中医”,参加了脱产学习班,系统地学习中医知识,此后又拜老中医赵心波为师,在其指导下从事中医儿科研究工作。
赵心波对李连达的影响很深。有一次,他跟随赵老参加一名患儿的会诊,这名两岁的幼儿被确诊为腺病毒肺炎合并金黄色葡萄球菌败血症,高烧40摄氏度,已持续四周,几乎请遍了专家会诊,用遍了各种中西药,病情仍然没有好转。
在赵心波的细心诊治下,采用甘寒清热的中医治疗法,用药两日便见体温下降,一周正常,很快痊愈出院。这件事情让李连达意识到,在某些方面,中医能够做到西医做不到的事情。
李连达的儿科大夫生涯持续了17年,已成为主治大夫的他,在国内中医儿科学界小有名气。但他决定,要从临床转到基础研究,多年临床实践使他意识到,仅有临床研究是不够的。“临床可以证实中医是否有效,但较难说明为什么有效;可以积累丰富的临床经验,但较难上升到现代科学水平,走向世界。因此,中医临床研究应该密切配合中医基础理论研究和实验研究。”
李连达转行的另一个原因是:“有些小孩的病情危重多变,发展非常快,不给抢救时间,有时候几十分钟就不行了。”
当时正值全国麻疹大流行,因为没有疫苗,几乎每个孩子都要染病。加之腺病毒肺炎同时大规模暴发,麻疹合并腺病毒肺炎,死亡率最高时曾高达30%。
看到这些情况,李连达想要研发一种速效、强效的注射剂,能够保护患者的心血管,防止小孩出现急性循环衰竭。他解释道:“当时有这样的中药,但问题是要熬成汤药,病人来了现开方子、现抓药、再熬汤,药还没有熬好,孩子就没了。而且就算提前准备好,孩子也根本不吃,灌也灌不进去。”
身为临床大夫,李连达白天的工作十分繁忙。但为了救人,他主动向医院提出,要利用业余时间来研究中药注射剂。“那时候没有科研经费,我提出用自己的工资,不要医院出钱。”
没有实验设备,没有实验室,没有可供试验的动物……这一切都难不倒李连达。他四处找人,借来有关实验设备,然后骑着自行车买来几只兔子做试验。
李连达的试验开始了,但上世纪50年代的特殊氛围给他造成了很大困扰。医院里有人向领导打“小报告”,说李连达胆大妄为,居然敢杀兔子,而且还不止一只。还有人说,李连达这是在变相消灭中医,想要把中医药变成西医西药。
“不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干,觉得我是瞎胡闹。”李连达说,当时的领导下命令封了实验室,“还挨了一顿批。”
马桶上的实验室
实验室封了,李连达很伤心。眼看着患儿在等死,自己却无能为力,该怎么办?
天无绝人之路。西苑医院调来了新领导,院长严荣是老红军,曾担任过开国元勋李先念的保健护士,懂得治病救人的重要性。党委书记齐雷也来自军队,担任过团职干部。这两人对李连达的支持让他深受感动:“我到现在还感谢这两位领导,他们不点头,我就干不了。”领导还给了他400元作为启动资金。
医院给李连达安排了一个厕所作为实验室,但总务科下令不准改动厕所里原有的东西。
“我的研究总算合法了。”李连达记得,不让改动厕所,他就把马桶盖合上,成了现成的板凳;把木头板子搭在洗澡盆上,就是实验台。“我就坐在马桶上,在大浴盆的木板上开始了第一个实验。”
这个只有几平方米大的厕所,就是西苑医院基础医学研究室的前身,现改名为中国中医科学院西苑医院基础研究中心。如今,这个中心已经成为实力很强的科研团队。
然而一开始,只有李连达一个人在战斗。经过他的多次实验,研究终于获得成功。他据此写成的论文《冠心2号对大鼠应激性心肌小血管内血小板聚集的影响》发表在医学期刊《中医杂志》上,证明中药确实有治疗作用。
这一成果轰动了中医界,“它推动了用现代科学的方法来研究中医药”。领导开始加大支持力度,给他配备了一个护校毕业的助手做技术员,买来了相关实验设备。李连达的科研工作终于迈上了正轨,而且越来越顺。
在李连达的科研生涯中,中国科学院院士陈可冀对他帮助很大,二人也是很好的搭档。陈可冀是心脏病专家,李连达告诉记者:“他负责临床研究,我负责实验研究,合作了四十多年,配合非常好。”
此后,李连达完成了多种中药新药的研制或药理学研究工作,获得多种新药证书,此外还创立了我国中药药效学评价标准及技术规范,得到学术界公认并成为国家标准。
2003年度中国工程院院士增选名单上,出现了李连达的名字。这一年,他已经69岁。
“杂家”的优势
在李连达的科研生涯中,还有两件事值得一提。
2002年,国际上“运用干细胞移植治疗冠心病”还处于实验研究阶段,李连达和科研人员经过反复研究,将胚胎干细胞移植改为自体骨髓干细胞移植,将异体移植改为自体移植,将手术移植改为导管移植,由此形成了中国小型猪冠状动脉介入心肌梗死模型,建立了自体骨髓干细胞经心导管移植于心脏的新方法。
李连达带着三个博士研究生和一个实习生,在防护条件较差的普通X光机下进行操作。为了不影响放射科的正常工作,他们就在夜里或节假日进行动物实验。
就这样,他们首创的“中药与自体骨髓干细胞经心导管移植治疗冠心病”方法,解决了供体不足、排异反应、手术风险、费用昂贵等不足。同时,中药与干细胞移植合用,可以促进心肌细胞及心肌小血管新生,解决了医学界长期以来未能解决的“心肌细胞不能再生”难题,为冠心病治疗开创了新领域,也为干细胞移植新疗法的临床应用奠定了基础。
该实验研究结果于2003年3月发布。同年6月,有医院报道了冠心病患者利用此方法治疗初步成功的消息。此后,多家医院先后报道70多例临床应用成功的病例。
“严格来讲,干细胞移植不是我的专业,我是搞点副业。”谈起其中缘由,李连达表示,当时国外干细胞研究正处于高峰阶段,但胚胎干细胞的来源不好解决,此外还涉及伦理问题,胚胎干细胞也有转化成癌细胞的风险。
李连达独辟蹊径,用自体骨髓干细胞治疗自己的疾病,解决了伦理道德的问题,也没有致癌、排异反应。“同时我们还发现,单独的干细胞移植对心肌缺血有保护作用,单独用中药也有保护作用,而使用中药的同时进行细胞移植,效果最好。”
李连达和陈可冀研发的“活血化瘀冠心2号”,其意义不仅在于对冠心病治疗确有疗效,对中医传统理论的现代化亦有价值。此后,全国的中医中药用现代科学的方法进行研究有了新发展。
今天用于治疗冠心病的中药,大部分是从冠心2号演化来的。“所以我们开玩笑讲,冠心2号是‘祖方’。目前治疗冠心病的中药大部分是他的子子孙孙。”
李连达坦承,自己的研究也有弱点。“我是杂家不是专家,原来是西医现在是中医,原来是临床大夫现在搞基础,再后来搞中药。”
但他认为,正因为自己是“杂家”,所以考虑问题比较全面,中西兼通、临床与基础兼通,医药兼通,对中医研究很有帮助。
闲不下来的人
尽管已是八十岁高龄,但在接受采访时,李连达依然精神抖擞、声音洪亮,和记者交谈了两个小时也没有丝毫倦态。
“我本身的工作就是卖苦力的。”谈及自己的好身体,李连达表示,由于实验的需要,他经常从早上7点一直干到晚上12点。“像杀狗、宰兔这样的事情,都需要亲自去做,跟屠夫差不了多少,工作本身就是在锻炼身体。”
他至今保持着每天5点起床,8点以前到单位上班的习惯,风雨无阻,天天如是。“只要不出去开会,我一定每天都来上班。”
作为科学家,李连达的业余生活可谓单调,甚至可以说几乎没有休闲时刻。在进高中以前,李连达还喜欢踢足球,但自从进了高中,课业繁重,就“从此和足球说再见了”。
前几年,李连达对古董收藏产生了兴趣,“但眼力不够,一般买的都是假古董”。他笑称,自己以前还会去潘家园市场逛逛,如果看中了自己喜欢的就会买下,“买的时候我也不当是正品,不会花很多钱买个假货”。但现在年事已高,工作紧张,他已经好久没有去过了。
李连达笑言,对他来说节假日比工作日还累。因为其他机构、组织的邀请者专挑节假日来举办活动。
对于全国各地都在争相创建的院士工作站,李连达也有着自己的看法:“现在各省市都在搞,研究所、大学、企业,太多的邀请,但实在没时间去。”他告诉记者,凡是自己参加的院士工作站,就一定前往当地进行指导,帮助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,帮他们把握研究方向,对于那些只需要挂名不需要工作的工作站邀请,他则一律拒绝。
对于自己的子女,李连达并没有刻意要求学医。他的孩子在从事计算机相关的工作,“实际上现在的医生都不愿子女学医”。他认为,国家应该在保障医生的合法权益方面,作出更多的努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