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澜博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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如果说社会发展的许多问题,已经浓缩在了医院的点点滴滴中的话,那么急诊,则又是社会问题的浓缩再浓缩,它不仅牵涉到技术和职业道德,更反映了世道人心和社会百态。我们可能难以解开其中的所有纠结,但试图从三个嘉宾不同的角度和立场中,为这一难题找一个解决拼图。
嘉宾:胡善联(国务院医改专家委员会委员,复旦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,上海市医疗政策研究中心主任)
方邦江(上海市医学会急诊分会副主任委员,上海中医大附属龙华医院急诊主任)
潘天舒 (复旦大学医学人类学、社会学副教授)
急诊室为何总是人满为患
胡善联(以下简称胡):主要是三个原因所致。首先,基层医疗水平未及时跟上,病人没有合理分流。六七年前,本市病人群体在社区问诊比例为45%,2012年,这一比例已下降至34.7%,这意味着有更多病人不选择社区就诊,直接涌向大医院。分流不够、缺乏阶梯式问诊秩序,导致大医院人满为患,急诊更是如此。
其次,包括急诊等个别专业前些年发展不够,大医院越造越好,但急诊人才的储备、急诊设施与环境的未及时跟上,造成与病人与日俱增的需求之间“缺口”加大,从表象来看,就会形成人满为患的状况。
再者,现在本身是疾病高发期,客观上又使急诊人数激增。
方邦江(以下简称方):城市老龄化程度日渐加重, 老年人大多伴有慢性疾病,慢性病急性发作,成为急诊中的主要种类。相比一些有门槛设置的专科,急诊几乎是没有门槛,来者不拒,医生更不许推诿病人,这使得急诊病人滞留、人满为患。与此同时,社区没有急诊设置,病人直奔大医院;许多老年人缺乏基本养老支持,一旦有病,家属与老人皆不想回家,宁可“赖”在医院……上述原因共同导致急诊成为就诊“末端环节”,病人只出不进,想人少也难。
潘天舒(以下简称潘):是中国城市发展和历史阶段的一种爆发。比如社会治理中,医疗资源如何分配,缺乏长远发展的考量。我做过调查发现,普通老百姓求医路径是:小病忍着,即使村里有诊所、镇上有卫生院,也不去,当地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只顾着晒太阳。一旦有大病,直接奔赴北上广。由此导致北上广医疗资源“火上浇油”。原因可能在于,一些农民工流出地,当地人一下子眼界开阔,自己看不起自己的小地方,不信任当地医疗水平。农村合作医疗制度瓦解之后,拿什么填补缺位很重要。
其次,一线城市过于集中了医疗资源。美国排名前十名的医疗中心,没有一个在华盛顿和纽约等一线城市。二线城市的波士顿,有哈佛大学的哈佛医学院,世界排名前列。离美国首都华盛不远的巴尔的摩这座城市,有霍普金斯大学医疗学院,也名列前茅。美国地图分布上,东海岸和西海岸,都遍布了不错的医疗资源。这些城市规划,值得我们思考。
急诊医生为何捉襟见肘
胡:上海医生人数总体就不多,三年前启动的 “住院医师规范化培训”,又拉长了医生的培养周期,使原有医生数量更显捉襟见肘。
其次,在医科的不同专业里,急诊因高强度、高风险、待遇与付出不成正比,从来不是医生们的理想选择。
最后,近两年申城新建不少医院,但医生人数没有持续跟进,人才缺口凸显,急诊医生的缺口因此更为明显。
方:急诊工作十分艰苦,又要“三班倒”,过于繁重的临床压力,大幅压缩了做课题、搞科研的时间。而当下,科研指标、论文课题已成为医生职业发展的关键要素。没时间做课题和科研,也就意味着缺乏职业前景,使得医生对急诊岗位鲜有问津。
急诊是个小社会。病人之多、病情之复杂,需要医生面对面与病人、家属沟通,医患矛盾的发生概率远远高于门诊,医生护士挨骂挨打几乎可以说 “经常发生”。即使撇去待遇“性价比”不论,工作环境十分不尽如人意,是急诊招不到人的重要原因。电视新闻里曾出现过这样一个画面:急诊招聘时,有人直接表态 “给我10万元月工资也不干”。
潘:医生的后备资源严重不足。上世纪80年代读大学时,医科是最红的前三名专业之一,上海还有一种说法:男孩子考医,女孩考外语。现在肯定不是。比如我们学院每年调配情况:许多读预防医学的学生主动要求转入社会学专业。再加上如今医患关系新闻频频曝光,让立志学医的人越来越少。人手不足在未来将更加形势严峻。
美国医学院和法学院学费非常高,基本没有奖学金。原因是这两个专业毕业后,将来是高薪且社会地位高。而我们现在医学院的学生毕业,不做医生,去做医药代表、卖医疗器材,实在不可思议,那又何必如此辛苦去读医学院呢?即便有些医生实际收入很高,日子过得也不好,因为没有节假日,没有花钱享受生活的时间。
解决之道在哪里
胡:急诊服务供不应求,先要看这种“求”是不是合理。许多疾病并没达到急诊症状,无需前往医院、甚至大医院“轧闹猛”,要是急诊分流不做好,再造大医院、扩急诊间、增加人手,都是徒劳。再者,从急诊队伍来看,医生的缺口远不如护士缺口大,急诊中重症病人多、护理任务重,在解决医生紧缺问题时,护士人手同样要成比例地跟上,这样才能使急诊服务满足病人实际需求。
方:想要更好地提供急诊服务,必须提高急诊医生的待遇、解决职业前景迷茫的现状,改善医院专业间发展不平衡的问题。除此之外,社会力量也可以一起参与进来,比如,民政部门尽早完善有医疗功能的养老机构建设,为医院分流老年病人;社区也可以加快医疗水平的提升,使有限的大医院急诊资源尽可能用在刀刃上。
潘:给予医生接近于公务员的地位是一个方法。我对上海的情况相对乐观。近几年我深入杨浦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,发现看病的人不少。如果大力发展社区卫生中心,发展全科医生,合理使用好义工、志愿者等,坚持下去,会有可喜成果,让一些急诊病人在社区分流。但是上海挡不住的是其他地区蜂拥而来的病人,所以说到底,还是整个医疗资源的配置,如何从大局上、体系上进行规划。
其次,社区立足本地,病人基本固定,医生说不定也是小区居民。说白了,就是一种“熟人社会”。熟人关系更容易建立信任,容易设身处地为对方设想。爆发的医患矛盾基本都集中在陌生人之间。这也是社区中心的优势所在。
此外,我的学生曾经研究外滩街道老年人的护理,发现许多老年人不愿意跟着孩子搬走,就是看中仁济医院,这是上海最老的社区,一帮最老的人对最老的医院的坚信。即便人流动到其他地区,也念念不忘市中心的老医院。这种心理怎么解决和疏导,恐怕已非单纯的医疗问题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