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月29日零点,上海广播界、文艺界等二十多位同仁神情凝重地聚拢在上海肿瘤医院十一楼22号病床边,监护仪上的数字几次跌落又回升,告示着一个衰弱的生命与死神的最后抵抗。零点三十三分,心电图的一道直线无情地划出了阴阳两界。张培,一个听众熟悉迷恋的名字,连同一个标志性的美妙声音,飘然而逝。
弥留之际,家人为她打开了她的朗诵录音,而她始终大张着嘴,久久没有闭合;我宁愿相信这是她毕生钟情于语言艺术的最后写照,她是在无声地倾吐刻骨铭心的诗句啊:“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,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。”然而此刻当她即将归向土地时,她没有含泪。她爱美,她要家人亲朋以笑容与她作别,悼念仪式上她要轻音乐相伴。是的,她仿佛只是于生命的旋律中添了个休止符,而灵魂永远鲜活律动。
张培的品格中充满了这样的知性。她温文尔雅,声柔语细,脸上始终轻漾着笑意,音容体态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的经典和高贵;这样的特质铸就了她艺术语言的个性魅力,主持也好,演播也好,朗诵也好,她擅以“说”的意味融入语言创造,亲和含情,内敛外张,轻松流畅,富有意蕴,如清风流韵,天然无痕却沁入肺腑,让人悦耳更赏心。这一语言风格在国内播音界独树一帜。而令无数受众倾倒的,则是透过这一语言禀赋感受到的非凡的人格风采。这是一种职业的典范。而今,那天籁般的声音随风而去,这不得不说是业界乃至我们这个都市的一大损失。
张培视名利如浮云,一身的光环,却从听不到片言只字的自炫,她喜欢一杯咖啡三五知己,常常为发现一本中意的读物或一个诗意的聚会场所而喜形于色,津津乐道。即便这次病魔来袭,她依然那样淡定从容,脸上灿烂如故。朋友们相互约定,决不把她当病人。她入院时正逢“诗尚”朗诵会首演,她让我送去我们录制的一套《诗歌朗诵卡拉OK》,好在病房里分享诗意,感受愉悦。大家眼巴巴盼着奇迹出现,她能和大家同登朗诵舞台,最终得到的却是“遍插茱萸少一人”的缺憾和巨痛。
精神的至高追求,使张培单纯得可爱,甚至可爱到了“简单”的地步。那一年我们应邀去苏州电视台参加朗诵演出,这天她直播,我早早地在电台门口等她。直播结束,只见她笑意盈盈,手中晃动着随身拎包,悠悠然地走过来上了车。一路上对稿背词,不觉已到目的地。就在开门下车的一刹那,她不紧不慢地说了句:“不好,演出服落在办公室了!”说完掏出手机拨通了上海的朋友。这时离开场不到两个小时,而我们的节目在第二。张培依然一脸轻松,神态自若。等服装送达,已响过开场铃声,她却得意地告诉我:还有更经典的呢,有一回忙着赶演出,晚上演出完回到家里才想起,儿子还在幼儿园呢!
朋友们都喜欢张培的这种大大咧咧,因为它是一种返璞归真,一种心无瑕疵、情无芥蒂的心态,是难得“糊涂”。然而正是这样的简单于事,才能精心于业,同样让朋友们称道的是张培对于艺术的虔诚敬畏,严谨精进。只是她的用功不显山露水,日积月累便炉火纯青,所以每每在作品处理或台词发挥上有意外的过人之处。即以那次苏州演出为例,遭遇如此的“惊险”,她却不动声色,以扎实的记忆功力默背诗稿,最后潇洒地脱稿上场。这么多年来,无论主持还是朗诵,与张培的合作,能深深地感到一种美好,一种激励,一种超越凡俗的价值!而今,这一切只能留作一帧帧没世难忘的记忆了。
那晚我俯身在她耳边留下最后的话:“张培,但愿有一天我们能再度朗诵一首诗。”不是吗,人生终有期,而在那个世界,有缘可达永恒。
作者:陆 澄